《看不见的城市》是一台失灵的秤。
你站上去,他显不出一切成分的分量,它使你觉得身体轻盈飘忽,它渐渐抽
干城市表象的油脂,使之与你一道漂浮,周遭的实存反比建构在马可波罗与忽必
烈汗言语间的隐喻之城更虚渺。显然这是树上的男爵兴之所至的恶作剧。糟糕的
是,你明知他在使坏,却忍不住默许而喜悦。
读完它的午后,是轻如蛛丝的午后。不占你记忆的一点分量,却并不消失,
透明地悬在心间,构不成阴翳,只偶尔反射一丝刹那的银色灵光。
城市的骨骼
你可以把它当做一部寓言。向它索要问题的答案和可供回答的问题。
卡尔维诺抽出城市的助骨,却并不赋以血肉,只强化它的精髓。剥除附丽的
真相看上去竟是如此荒谬,仿佛并不是我们的生存之所。但你一旦否定它,又将
找不见旧有的生活。
朋友陈力的诗说:「无数人安静而匆忙地走过,以为穿城而过便是故乡。」
行色匆匆的城市里,卡尔维诺种下一座凝固老人墙,和走不动的老人一起看
盼望变成回忆。这座墙可以抵挡城市众多思潮拧成的凶猛洪水,不只是抵挡,它
如海绵吸纳着,厚重自身。
他的脚一晃荡,震出墙体里残存的水滴,那是城市的本真。
第一滴,他讲述死者的故事,并非意在制造悚然的效果,他的每座城都有一
个女性温柔的名字。在那座生死姊妹城里,居民们在地下建造了一座一模一样的
城市,所有的尸体都经过特殊脱水处理,被送到地下继续生前的活动,而死人们
也在自己的城市进行改革。「人们说,这不是现在才发生的事:事实上,是那些
死人依照地下城市的样子建造了地上的埃乌萨皮亚。还有人说,在这两座姊妹城
里,没办法知道谁是死者,谁是生者。」死者与生者之间仍在无休对话,相互塑
造。纵使是我们自以为发诸本心的话语,也往往是死者借由生者的心眼发声。历
史被不断重写,死者通过被我们讲述来讲述我们。
第二滴里他讲人际的故事。在艾尔西利亚,居民根据「亲缘、交易、权威和
代表关系」在房屋间拉绳子堵塞了交通,只能搬迁。「带着家中器具露宿山坡的
艾尔西利亚难民们,回望平原上那些竖起的木桩和木桩间拉起的绳索迷宫。那里
仍是艾尔西利亚城,而他们算不上什么。」实存的世界里未有这样的绳子,正因
其无,人际的巨网更勒得人窒息,而窒息者又无从挣脱,做网外的游民。万千的
身份加诸一身,万千的丝缕同时拉扯,万千无以逃遁的「艾尔西利亚」人,或者
分裂或者萎缩。
第三滴里他讲镜像的故事。「瓦尔德拉达的市民都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
会成为镜子里的动作和形象,都具有特别的庄严,正是这种认识使他们行为不敢
有丝毫疏忽大意。」城市如福柯所谓「全影敝视」的大监狱,有无数集体臆造的
、独立臆造的狱卒和观众。囚徒的心内亦立起一面面小镜子,茕茕白兔,东走西
顾,行止俱在自己的顾盼之中。卡尔维诺总是擅长将人心错综的内里翻出,简化
成具象的触目惊心的涂鸦。
……
卡尔维诺具备一种正被渐渐忘却的康健的想像力,神秘而拒斥虚矫,荒诞而
照耀真实。他固然以诡谲的漫笔勾动读者的情思,然而在勾动之后,又继以现实
的弦响。那弥漫于全书的譬喻并不意在使读者惊奇或悬浮于茫然之中,而正以其
落脚的实地,踏在读者心上方能轰然有声。
树上的男爵
《我们的祖先》里的一位住在树上的男爵。他是柯西莫,也是卡尔维诺,或
者,也是一位合格诗人的标本。
他如许多淘气的男孩子攀上树去,不同的是他从此不再下来。
「在和平与自由中生活中一种脆弱的好运气,很可能在一瞬间它就会被夺走
。」
(卡尔维诺自叙)
他和世界保持着安全距离,以距离孕育幻想,是空间亦是营养,传奇与诗味
就生长在这一段距离之内。他生活在树上,却始终热爱大地。他拒绝现实的过度
入侵,亦不能摈弃现实而独居。
杜拉斯亦有一篇《树上的岁月》,写永恒的孩子和母亲。
诗人是永恒的孩子,大地是永恒的母亲。
树上的男爵和大地相互观照,相互试探。只有文学的降临使他升腾,置身于
整个宇宙:在卡尔维诺《哲学与文学》中,作家将具象的哲学家棋盘上抽象的棋
子替换为「国王、王后、骑士和城堡」的具象符号和形状。「作家不要棋盘,他
们铺展了一大片尘土漫散的战场,吉是狂风暴雨的大海。」
从此作家重塑了游戏规则。他盘踞在树上,笔锋的形象是从地上带来的泥土
捏出的玩具,建筑出地面形象的影子王国。
重与轻之际
「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被抹掉了。」语言太重了,压得现实
变了形。语言——存在之家——的分量,遭到了卡尔维诺的质疑。有趣的是,他
正以有力的语言求证着语言的无力。
可马波罗乍到之时,于蒙古语言未能流利,只得借助道具、手势,呼号描绘
他所见到的城市。然而迷人的却不是他破碎的语言,反而是「一个未用语言填充
过的空间。马可波罗对所走访过的城市的描述具有这种特色:你可以在思想中漫
游、迷失、停下来或乘凉,或者拔腿而逃。」
「假如我熟悉了所有徽章,」可汗问他,「是否就终于真正拥有了我的帝国
呢?」「陛下,」威尼斯人答道,「别这样想,到那时,你自己就将是许多徽章
中的一个。」——忽必烈试图从语言中提炼出世界,却实际亦寄居在他人的语言
之中。君臣间的玄言对答,竟如魏晋的清淡。
众多的真实构建了不真实。在忽必烈与马可波罗在相对沉默的流波中酝酿着
质疑:「也许这座花园就在我们垂下眼睑后的阴影中,我们始终忙碌着。」符号
拼贴的帝国是否真的存在?或者符号之外的这座置身的花园才是虚妄?朦胧中竟
有庄周梦蝶的幻影。
城市、记忆、欲望、语言、玄思,一切皆在重与轻之际摇。
帝国正在被自己的重量压倒。又在马可波罗的语言中被轻轻托起。
《看不见的城市》是一台失灵的秤。
读完它的午后,是轻如蛛丝的午后。时间,正悄悄搬走你昨日的遗物。
[ 本帖最后由 無妄 于 2010-10-3 05:38 编辑 ]